(文新院作者:刘泓莛 )我的骆驼终于找到了绿洲。
我正在给水壶灌水。不远处渐渐传来骆驼奔跑的声音,我抬起头,在洒下的一点星光中,穿透弥漫的黄沙,看见那模糊的轮廓一点点靠近。
那只骆驼停了下来,骆驼主人倒是不急,轻轻地从驼身上下来,解开行囊,拿出一点干粮吃着,他吃东西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倒是他的骆驼喝水喝得很急,那骆驼挺瘦,而且看样子跑了很久了,累得感觉他驮的不是人,是山。
“先生可是专门来看星星的?”我想着,很多人进入这里都是为了这个。
他听到我这样讲,仿佛突然醒过来似的,抬头望着蓝紫色的星空,有些兴奋地喊着:“啊,确实很美!”
“看来你不是专程来看星星的。”我有些失望又试探地说。
他好像是瞪大了眼睛看我,因为我自己生的火堆有点远,光线不好。他可能有点疑惑,不然不可能望着我好几秒,头动都不动一下。
“你要来烤火吗?”为了缓解尴尬,我主动发出邀请,“这大晚上真是够冷。”
“十分感激,女士。”他缩着身子走到火堆边。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的样貌。典型的欧美人长相,棱角分明,皮肤白皙,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那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怎么会有长得这么温柔俊美的人呢,那张脸并不是一张看上去好欺负的脸,因为棱角分明,显得有点冷峻;但是目光又是那么柔和,仿佛看再不喜欢的东西都有一种慈悲心,不忍流露出厌恶;冷峻与慈悲的巧妙平衡,使得这张脸有一种刚柔并济,深邃又平易的气质。
他略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那双温柔的眼也严肃忧郁起来,犹如一潭见不到底的水。我看着他,又好奇又不知和他说什么。继而,顺着火苗往天上喷的热气,他又看向天空。
蓝紫色的天空中,星星如同撒了一地的一袋钻石。银色的大小不一的光芒有着抚慰人伤痕的力量,使灵魂平静地飞向太空,在浩渺如烟的星云中迷醉。
我是醉了,但迷醉了一会儿便发现自己渴了,不得不喝水。一转身,我就在熊熊火焰的衬托下,看见了他享受且忘我,纯洁如同孩童的眼神,他的丰富的想象力一定与天空连在一起了,如果他的大脑会唱歌,那么他身边尽是快活的音符。
当然他是极敏感的,我稍微走动一下,发出一点声音就把他惊到了现实。
他打量我一会儿,轻柔地问:“你是中国人?”
“是的。”
“我想,我应该也是中国人。”
我忍不住回头看着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也许他有一部分东方人的长相。但是我觉得我之前还是没有看错,那究竟是什么让他这么说呢?也许他看过孔孟老庄,觉得自己的人格与这些典籍里提倡的有所呼应;也许他看过中国画,那种飘逸的线条大概勾勒出了他理想天堂的模样。
“先生,您不是来看星星的,那是来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逃到这里。”
“你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不止是从家里,”他认真又痛苦地说,“从整个生活中逃出来的。”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这片沙漠可以说是最浪漫的一片沙漠,每晚这里的星星最亮,最妩媚,最动人。大部分人因为觉得生活没有意思,就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来到这种美得忘记尘世的地方,怎么舍得回去,生活的一切还有什么能束缚我们的呢?
“这里游荡就是孤独,其他什么都好。”
“难道待在其它地方不孤独吗?”
我俩相视一笑。
“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我试探着问,“你有记录过什么东西吗?”
“有的,”他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手稿。
我慢慢地翻着,是了,一个完全孤独的人,没有人理解的疯狂的写作者,生活一点点小事,就连笔掉在地上都能伤害到他,无比脆弱。每件小事都在击垮他,都在令他绝望。他艰难地记录这些令他崩溃的小事。父亲训斥他时他想推门而出;面对工厂工人的伤残尽力争取赔偿却无果的灰心;被迫更改志愿的无奈,叹息着学了法律;在法的门前,发觉法律其实令人们离公平正义越来越远;女人不能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抚慰,只会将他引入性的陷阱;他写作,写作,试图发泄所有的痛苦,得到别人的认同,结果叔父的“很是一般”将他判决……
读他的记录令我悲哀,我感觉我在他对于苦难生活琐碎的记录中渐渐卸下了所谓正能量的伪装,不禁质疑生活到底有没有意义。我觉得自己内心的常年积聚但无人倾诉的悲哀得到了正确的发泄,终于有人和我一样,感觉生活的一切障碍都会粉碎自己。终于没有那种劝人坚强的虚伪言语,而是在细碎小事中解读出层次更加丰富的绝望。一个善良正直的小人物,就算明白生活的问题所在,也无法改变生活,就只能荒诞地遵循着生活既定的路子走。一个叛逆张狂的人,对生活方方面面都怀疑批判,无法融入任何群体,宁愿孤身一人,也要保持清醒,忍受着生活对他的各种敌意……终于,这个人选择了出走,选择了远离世俗,逃到这样一个美丽又寂寥的地方。在这个条件艰苦的沙漠里,偶尔他会碰上一两个人,骑着骆驼,互相打声招呼就擦肩而过。他本来渴望着沙漠里有他的同路人,但是每一次想要接近别人的当儿就发现自己只是为逃而逃,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就这样奋力骑着骆驼跑着,反正,他要把一切甩在身后!他也并没有回去的意思,就在沙漠里绕圈子。这样很自由,他在孤独的如同游牧民族的生活中,忘记了归属感,反而意识到自我的重要。每天沙漠由冷变热,由热变冷他不在意,沙漠风从哪里吹到哪里他不在意,哪里有仙人掌和水源也不在意。骆驼在他奋力地驱使下真的无比累,他也很累,每天早上起来都感觉精疲力竭,但是他喜欢这样兜圈子,让他好像在这种游荡生活中践行着自己生命的寓言。
“我们都很痛苦,很痛苦。我自己在生活中也得不到理解,在无数次沟通中,我意识到互相理解的荒谬性。于是我放弃了倾诉,就只身来到沙漠,这个荒凉又无比美丽的地方。”我看向星空,“我以为在这里可以用美来安慰自己的痛苦,也许还能找到自己的同类,填补内心的失落与空虚。我们对于沙漠,对于星空,总有许多世俗的功利的要求,觉得好像这些东西不是存在了刚好被我们看到,而是因为要抚慰我们才存在。我以为这片沙漠便是我的归属。”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仍然不敢看他,觉得看他会令我羞愧,“只有你对于这里的美景无所求,你是个自由的人。游荡本身没有目的,它就是目的,游荡本身便教会我们很多东西。”
“遇见了你,我才知道人其实可以不需要归属感。”
“这就是我热爱痛苦的原因。我知道沙漠的环境是痛苦的,但是游荡所忍受的痛苦一直在提醒我,我是自由的。”他的声音轻柔缓慢,与他身上的冷峻干练服装极不相称。
“只可惜我的内心没有你的这么强大。”
“不过,”我瞥了一眼他,想再次确认某种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茨·卡夫卡。”
不出所料。我知道我见过这张脸,看过他的小传和他的每一篇作品。我知道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个文弱规矩老实的人,但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这片寂寥沙漠中的他,他扛着枪,身上满是沙尘,衣着宽松简约但自有一股敢闯的精神。
原来对他来说,“游荡”这个词便是一种归属。一种看似不像归属的归属。
“顺便问一句,这片沙漠叫什么名字?”
“文学。”他顿了顿,“我很爱这片沙漠。”
“不过,我想问你,中国是什么样的?你们的万里长城还在用吗?你们愿意相信本国的政治机构吗?”
这回轮到我笑了:“卡夫卡先生,你真的很想了解中国吗?”
“我们的万里长城除了游览已经没有用处了,我们的政治机构已经不是百年前与人民隔膜甚深的东西了。你知道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像个中国人吗?因为你性格上有中国人的文弱安静,你经历的环境与百年前中国的集权统治非常相像。但最重要的是你的天性,像杜甫,温柔敦厚,仁慈正烈,敏感多情,忧国忧民。性格决定命运,注定你们都和文学绑在一起。”
他非常仔细地听着,边听边思索着什么。然后便浮现了一点满意的微笑:“谢谢你。你解决了我最后一点疑惑。”
也许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就是过得更快。天空开始发白,他又要开始他沙漠中自由的游荡了,在文学的世界里,他永远很迷人。对于文学,他无所待无所求,有着圣人般的纯粹。
这个游荡者,这个骑士,这个圣人,就准备这样渐渐离去。他骑上骆驼,打算随骆驼跑去哪里,但是他偶然一回眸,使我和他发现了彼此都有点不舍。
我快步走到骆驼边,问道:
“你说人是真的不需要归属呢,还是时空不对,没有遇到理解自己的人呢?”
他的眼睛充满了忧郁,仿佛这是一个大难题,可以折磨得他比以往更脆弱不堪。我不想让他难受,便收回目光:“你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
就这么算了吧,这片名叫“文学”的沙漠,不知道被多少孤寂的心涉足,有多少人想找到一个知己,寻寻觅觅,却发现徒劳无功。于是我们自己便做好了孤独一生的打算,让自己绝望。可偏偏有时造化弄人,在文学这片不受时空限制的沙漠,我们跨越百年,相隔千里的灵魂能够拥有短暂的相聚,虽然无法认清对方的整个人生,但是这互相交流的一时半刻的甜蜜却能将原本的打算抹杀,又陷入对归属的痛苦期待当中。
还是不要痛苦了吧,卡夫卡追求绝对自由的人生,我这种俗人的出现只会打扰他写作的寂静。我也无法把卡夫卡当做能够理解我的人,时空不同,我有的只是历史筛选的一鳞半爪和对他的想象。我该放手了。
他好像还打算说什么,但是骆驼已经撒开了蹄子,我没有挽留他。我明白他不过是我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