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着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一个小时前，他跟着他日夜相伴的战友们，随着军号声悍不畏死地朝着敌方的营地蜂拥而上。军号在战场上是声音的旗帜，战士杀红了眼，只有耳朵还是清醒的，但军号比他们更清醒，知道该什么时候冲锋，该什么时候后退。　　

　　他早已经记不清他服从了多少次军号的指挥，但他觉得自己幸运的。很多人在军号响起后不久就死去，而他还能够从战场上回来，盼望着自己活着回来后，能成为一个吹军号的人。他拥有一个小小的哨子，每当鸣金收兵的时候这个哨子就会短暂的响起，他就会短暂的成为吹军号的人。　　

　　但是幸运是有限度的，他在战场上被日寇流弹击中了，左胸和腿部贯穿伤，应该没有击中心脏，但就算如此出血量仍然很大，哪怕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止血也无济于事，如果不能够及时得到有效的救治，他肯定会死。　　

　　他想起来了他的指导员，她曾经和他们说过一个被全旅营的战士们奉为楷模的人，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找不到部队的踪影，爬行了不知道多少里，最终找到了部队，成为了全营的英雄。　　

　　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他在拽着自己的伤腿走。路面像下过了雨一样，鞋向下坠着，鞋底或许沾满了泥，他的裤管被打湿了，滴答滴答地趟着水，但天又是亮堂堂的，或许他已经出现幻觉了。出现幻觉那可就离死不远了，他想，也许自己很快也得跟指导员说的英雄一样爬着走了。他想到这儿就有点想笑，因为指导员是他的姐姐，他一直都因为这个骄傲，可惜在一年前，这种骄傲就成为了悲伤。　　

　　政委和指挥员们，是没有副作用的强心剂，是永不失效的粘合胶。一个部队，只要有政委和指导员在，这个部队就是勇武的。哪怕陷入绝境，哪怕成为俘虏，只要政委还活着，他们就会反抗，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没有人会在指着他们枪口下成为懦夫。所以指导员就成为了众矢之的，没有敌人会愿意在俘虏营中留下一个不定时炸弹，在自己的后方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所以当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将他们的战友营救回来的时候，他的姐姐却不在了。他笑着笑着又有些难过，艰难地喘着气。他感觉自己肺部如同破风箱一样咕咕作响，溜出去的不止是空气，还有他的血液，失血让他头晕目眩，脚步开始虚浮起来，留下了一串错乱的模糊不清的脚印。但他仍然奋力地走着，没有放下他的枪，他是一个人的部队，他的姐姐他的指挥员没有离开他，他没有绝望的道理。　　

　　军号让他们不畏惧死亡，姐姐告诉他要反抗，他的连长更是英雄。精神，连长常常提到的两个字。部队需要精神，战士需要精神，有着勇敢不畏死的精神，坚持下去，他们的部队就不会败，不会散。连长是他们那最勇敢的人，但最勇敢的人在战场上往往是最先死的人，连长永远冲锋在最前边，在战场这个生气远离的地方，连长最终还是没能一直端住他的枪。也不知道连长被击中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又开始微笑了。　　

　　枪似乎变重了，衣服也肯定被水打湿，重量压住了他的脊背，他不得不弓着腰。这时脸上有水滴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雨水，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但似乎无济于事，脸上还是不断的有液体缓缓地流着。　　

　　“这种细节不必在意，”他嘀咕着，“想办法找到部队才是最重要的，我还拿着枪，要是连长知道我还没死就敢带着枪滚到地上，我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的。”他越想越觉得冥冥之中有人盯着他，随时准备踢他的脊背，于是他忍着痛，把背挺直了。　　他又挣着腿朝前走出了一里路，视线开始模糊，他得扶着树一点点的挪动。冲锋，他把哨子叼在嘴里吹了起来，他好像听到了军号响，听到了姐姐跟他说那个英雄的故事，听到连长跟他说爬起来。　　

　　光亮晃得他头晕目眩，他听着自己的哨声，跟着自己的军号冲锋。他发现了部队的痕迹！他好像看见了前面黑压压的人群，他内心一振，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他张着嘴巴呼喊着，但喉咙里只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声音，他内心狂喜着，居然跑了起来。近了，马上就到了，奔跑着的时候扬起了风，风中有泥土和血液的腥味，他知道前面是什么，作痛的伤口也不再疼痛，仿佛已经愈合了，但接着他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一天，是一个值得欢欣鼓舞的日子，一个重要的战斗，居然大获全胜，压倒性的胜利。但是除了他的战友们和打扫战场的士兵们，没有人知道他的死亡，更不会有人知道距离战场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英雄，他的手里紧紧地拽着一个哨子。　　

　　但是事实上那天没有下雨，那是一个灿烂的艳阳天。

 蒋丹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