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很大,那里有数不清的松树,占满了整座山头,黑压压的一片。秋天,乡下的板栗树都已经成熟了,树叶开始枯黄,板栗刺球已经裂开了缝。小孩子早就在树下转悠了,外祖父就在屋后的那几棵大板栗树下守着,他怕那群孩子们偷走了他的板栗。
外祖父一直住在后屋里,没有人去打扰他,他说一个人很清静,但应该说他是很孤独的。他的儿女们都无暇照料他,他一个人在后屋里种着烟叶,他抽着自己卷的旱烟,烟雾缭绕。
他一个人坐在板栗树下,一个小矮凳子陪着他一整天。他在那里读着《圣经》,一声不响,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悄悄地来到了他身边。他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眼角还有隐约的泪迹。我在他背后,看到了那本黑色的小书,他没有注意到我。我以为他在打盹,就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书,猴子一样地跳开了,离他好几米远。他一惊,除了受到惊吓还有一些愤怒,他朝我破口大骂,手哆嗦着,要我把书还给他。我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有点后怕,就乖乖把书递过去,他把之前从树上打下来的一大捧板栗塞到我怀里,吼了声,小兔崽子,给我滚,别来这儿了。
外祖父是个疯子,所有人都这么说。在方圆几百里就他一个人信教,还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洋教。他在堂屋里摆了个桌子,上面供的是一面红色的十字样的旗子,村里人说他有病,竟然忘了菩萨和土地爷,去信什么洋教。他每天都会把自己闷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除了做他那古怪的祷告,像入了魔。有时他会在自己那个土陶缸旁祷告,期望米缸里多涨出一些米来。有时他会一个人走到村南头那个大水库的大堤上,望着湖水中心的鹭鸶腾空而起,然后依然目不转睛。我不敢进入他的屋子,里面漆黑一片,他从不用电灯,晚上总是点着他自己裂了瓶口的煤油灯,在灯下看《圣经》。
父辈们都说是这本邪书害了他,自从那次他独自去了城里,得到一位路人的赠书后,他就变得特别怪,整天嘴里念念有词,越来越不喜欢和人说话了。他从来都离不开这本书,而且性格更加孤僻。以前他还会偶尔找人说说话,找儿子们要粮食,后来就完全不和任何人说话了,连过年的时候都只是在土灶下呆坐着,不上桌吃饭。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更不喜欢他,一身的黑色的棉袄和布衣,像个叫花子。他唯一的女儿来他的老屋里接他去城里去住几天,他在那呆了一天就跑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老屋子,从此不去外边的世界了。
我还是很好奇他到底在干什么,就冒着上次被训的风险再次去后山的板栗树下找到了他,他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冷漠,朝我一指,说,“我就要死了。”我被吓到了,我发着抖,全身都感到恐惧。他又笑了,“我注定要去上帝那儿的,不要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恐怖的话,也不懂他的笑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老屋后面的山上,不要太远。我小声的:“外公会长命百岁的。”他眉毛一下舒展开了,说道:“生死有命,我也老了,是个拖累。”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根自己用废纸卷的旱烟,抽了几口就呛住了。
我看见了一片烟雾缭绕,整片后山都是模糊的。
冬天很快就来了,村南头的水库里湖面也开始结冰了,鹭鸶早已绝迹。外祖父在老屋里,还是很难见到他出来,他也不去后山的板栗树下了。那些板栗早就被村里的孩子们偷光了,他终究没守住那些板栗。
最后发现外祖父尸体的时候是在清晨,他已经死了一整夜。他的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他是死于肺病,在他死前的那段日子他一直都在抽旱烟。他的枕头边放着那本《圣经》,没有丝毫折皱的样子,和外祖父死时一样的安详。我没见到他死时的面貌,在他被人抬出来时,我只看到他那依旧厚厚的黑色棉裤。
我害怕家人把他的《圣经》给毁了,我偷偷地藏起了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