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学舟)朦朦夜色中,一点红光有节奏的在交替闪灭,老头叼着烟袋,蹲坐在地上。如同在这极北之地常见的独狼一般,瘦小、干瘪,却又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畏惧感。他吸着烟袋,眼睛却在看着远方的地平线。
“陈头儿,时候差不多了,吹头号吧。”边塞的寒气远胜内地,尤其在天亮之前的这段时间,更是奇冷无比,汉子们说话时,一边呵气搓手,口中喷出的热气,只是一瞬,便消散无形。
“怎么,小崽子们,嫌冷了啊?”老头扭过头来,望着身后的这群汉子,嘴巴难看的咧开,露出一口整齐森白的牙齿,像极了一只打量着羊群的凶狼。“急什么,时候还差点呢。行军打仗,这时辰一分一毫都差不得,老实等着吧。”
“得,头儿,您还是别笑了,咱们看着渗得慌。”汉子们苦笑,然后围在一起,有一没一的扯起家常来。
老头是在某天突然出现的,据说是上面调过来的,可这里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开始谁会服气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糟老头子,但怎奈何这老头确实有两把刷子,非但各种军令军乐烂熟于心,还有一手绝活,不用沙漏滴漏,光看日月星辰,何时吹号起床,何时鸣喇叭造饭,时间是丝毫不差。边军是讲本事的,有本事的人自然会受到尊重,尤其是对这些直肠子的北方汉子来说更是如此。更加上这老头整天阴恻恻的,即便是在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人来说,浑身上下都充斥这一股危险的气息,谁也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所以毫不费力的,老头便在这群汉子中间树立起了威信。
但唯一让这些汉子们奇怪的就是这老头的来历。老头不算健谈,就是按时上卯点到,没事就是举着个旧酒葫芦喝闷酒,众人有时邀他下馆子,他也只是在埋头喝酒,有的没的插上几句,不过从老头的只言片语中,大体能推测出,他以前肯定也在边军混,而且有很大可能是某支家军里的,可是他又是犯了什么事,好好的家军不做,调到这么个破地方来?
“哥几个,赌不赌?”一个略显瘦削的汉子好像突然来了兴致。
“赌什么?”
“看到了吗?”瘦削汉子朝老头努了努嘴,“今儿谁要是能从陈头儿口里套出他的来历,晚上醉仙楼,我请。”
“得,您老这饭还是自己省着吧,你看咱头儿这样,这一问不打紧,万一触了他的霉头,您老这饭,哥几个怕不是有命问,没命吃啊。”众人嗤笑到。
“嘿,瞧瞧,瞧瞧你们这熊样,往日里不是一个个威风的紧吗,怎么现在怂了?”瘦削汉子也反讽道。
“是是是,我们怂,您本事大,您老倒是上啊,也不用您问出来,只要今儿个您敢问,醉仙楼,哥几个凑份子请您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我去呀?免了,我也想多活几天。”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吹头号。”老头将手里的烟袋放在地上磕了磕,突然开口道,声音嘶哑低沉,却有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魄力。
三息之内,众人已各归其位。老头立在最前,双手持着喇叭,衣服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然而手却是纹丝不动,就仿佛生铁铸成的一般,透过衣服的在风中的形状,依稀可以看到他胳膊上一块块的肌肉。老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喇叭口嘴递进口里,只见喇叭嘴跟老头的嘴唇严丝合缝,好像天生就是一套,接着老头的腮帮子高高鼓起,太阳穴处青筋暴露。“嘟嘟嘟……”嘹亮的喇叭声奔涌而出,如奔狼一般,席卷了整个营寨,撕碎了长夜落下的几分静谧,然后众人的声音紧随其后,嘹亮而出。头号声中,东方的天边,一缕红芒透过惨白的地平线,缓慢而又极具侵略性的荡漾开来……
“听说了么?蛮子已经打破娄关,估计用不了几天,咱们就得出征了。”一个汉子一边说着一边将大块的牛肉塞进口里。
“出征?”旁边的一个汉字冷笑了一声。“就咱们元帅这胆子,就算蛮子从咱们这经过,只要不攻咱们的城,他哪有胆子动兵?”接着一杯酒下肚,又说道:“娄关是怎么丢的?别人不清楚咱哥几个天天就呆在中军,难道还不知道吗?那几天苏将军派了不下五批人来救援,结果呢?在研究了,在研究了。娄关都他娘的破了,还没研究出个结果!”那汉子将酒碗重重的砸在桌子上,发出的声响引得周围人侧目。
“嘘,噤声噤声。”旁边一个人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那汉子也自知语失,低下头吃菜。
“噤声?有什么好遮掩的?”陈老头一直在喝酒,但这是却突然冷笑着插话进来,“当年也是那样,畏畏缩缩,犹豫不前,导致贻误战机,让他娘的蛮子差点包圆了。真是没想到,上面的人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还敢把他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说着,老头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然后顺手扯过一条狗腿撕扯起来,两枚不大的招子中燃起了弑人红光。
看到老头的凶貌,旁边的汉子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搭话。老头撇了他们一眼,冷哼了一声,骂道:“一群怂蛋。”但旋即又是一声长叹,将还没吃完的狗腿用油纸包好,揣到了怀里,让小二把他的酒葫芦打满,然后扬长而去。
“这老头刚才是真想吃人吧。”一个汉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挤了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
出乎他们的意料,蛮子并没有乘胜而进,反而开始后撤,上头以为蛮子连续遭到两城的顽强抵抗,已是强弩之末,所以撤退,,以为可以去捡便宜,于是率领主力出击捡漏,但没想到却中了蛮子的诱敌之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妈的,那群狗当官的已经丢下我们跑了,我们也赶紧撤吧!”汉子满身血污,气喘吁吁的回来报信。
众人一听,顿时慌了手脚,急忙想扔下手中的家伙什逃走。
“我看谁敢跑?想当逃兵的,不用蛮子动手,老子先砍了你们!”不知何时,老头的手里多了一把刀,阴恻恻的声音和浑身上下的杀气,将众人定在了原地。
“可他妈的当官的都跑了,我们留这等死吗?”一个汉子忍着老头的巨大压迫力,争辩道。
“那你们就要扔下这群在前面血战的弟兄们,像个娘们一样的逃走吗?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逃兵,今天谁敢动半步,就别怪我不讲往日的情分!给我回来击鼓,击聚将鼓!”老头用着往日从未用过的巨大声音嘶吼到。众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们从老头的眼神里看到,他是认真的,谁敢跑,就真的死定了。
“咚,咚,咚……”鼓点按着往日操练的节奏,开始在四野飘荡。中军的位置视线是最好的,可以清晰的看到整个战场,渐渐地,涣散的队伍慢慢地聚合起来,开始有序的朝着鼓声指示的方向缓缓撤退,随着队伍的移动,越来越多的士兵也聚集进去,就如同宣纸上的墨滴一样,慢慢晕染开………
“你们是也是时候撤了,现在留我一个人继续就够了,再不走,就真的要留下来陪我这条老骨头了。”老头的声音破天荒的温和,甚至还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头儿,要走一起走!”汉子们接到命令后,却没有停下了手中的活。“对,要走一起走!”
“臭小子们,赶紧滚!老子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经赚大了,你们还年轻的很,没必要把性命丢在这里!”陈老头笑骂道。“我知道你们一直打赌猜我的来历,告诉你们也无妨,毕竟以后也没机会说了。当年的三原会战,我的弟兄们早就躺在那里了,只有我一个人战前因为伤病,被调到后方养伤去了,所以才捡了条命,但老子宁愿当时一块跟他们战死啊!当年威震草原的飞卫,虽说现在就剩下我这么个老东西了,但老子也不能丢飞卫的人,飞卫得有飞卫的死法!”
“飞卫?难道是张洵将军的亲军飞卫?您是当年张洵将军的亲兵!”
“知道了还不快滚!如果有谁有命出去,替我去三原烧叠纸,告诉张将军,说陈四没有丢飞卫的人!”陈老头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后将酒葫芦摔碎在地,解开上衣,露出了里面精壮的腱子肉,身上伤疤交错,一道叠一道,但令人惊奇的是,竟然没有一道是在背后。他双手分别持着鼓锤,以极慢的节奏开始敲了起来,“咚、咚、咚、咚……”在这嘈杂的乱军之中,鼓点丝毫不乱,并让听者感受到一种奇迹般的平静。
“我们走!”一个在众人中素有威望的汉子咬牙说到。
“可是……”有人想说什么。
“没听明白吗?我们能做的就是活着回去,把头儿的话带到,懂了吗!走!”汉子朝陈老头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其他人也不约而同的,如第一个汉子一样。陈老头恍若未闻,只是继续在击鼓、击鼓、击鼓……
那一日,在兵书里绝不可能出现的一幕发生了,在主将先逃走,指挥失灵的情况下,这支群龙无首的军队,在被绞杀过半后,其余人竟是及其有序的交替撤出。当事后朝廷派人来调查时,幸存士兵的口供出奇的一致:他们听到了鼓声,聚将鼓声。不论当时他们处在战场的何处,周围是多么的嘈杂,那鼓声却清晰的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低沉、平稳、富有节奏,正如他们往日操练中听到的一样。他们正是在这鼓声的指引下,有序的退走。
但官员们去寻找那些负责击鼓的士兵时,他们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同时也有小道消息开始在酒馆茶楼中传开:当日的鼓声,是战死在三原会战中的张洵将军的飞卫的战鼓,张将军在天有灵,不愿看到这些兄弟们惨死,特意派了手下的阴兵来击鼓护卫。这些整日念着之乎者也的老大人们当然是不信的,只在最后上报时说皇恩浩荡,天佑我朝。但幸存的士兵都在营中立了张洵将军的牌位,日日供奉,这便是后话了。
三原川的春天,遍地新绿,但周围的人们都清楚,这春色之下的,却是累累白骨。一个行人在一路打听下,找到了当年飞卫的埋骨地,只见其上,不知何人在此留下了祭拜的痕迹。行人嘴角上翘,从包裹中取出一捆黄纸,就地焚烧,嘴中还喃喃的说着什么,没等听清,话语与纸灰便随着这塞北的春风,散入整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