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扶贫在湖南•口述》作品
江世友:山的那边是什么?
山的那边还是山?
是海!
江世友,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靖县长潭河乡马湖村人,1965年出生。一家四口人,两个儿子,大儿子自幼残疾,因几分薄田不足以养活一家人而外出打工。了解党的精准扶贫政策后,江世友毅然返乡,发展种植业致富。保靖县地处武陵山脉中段,重山叠峰。“走过千山”是江世友的微信昵称,按他自己的话说,走过千山,才学会做人。
种 地
人这一辈子,难免要翻过一座又一座山。
对我来说,要翻的第一座山就是种地。
家里五兄妹,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小时候,村里实行集体化劳作。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吃大锅饭”。我常常下了学堂就赶去地里干活。家里这么多孩子,衣服大孩子穿不下了给小的穿,补了又补,赶上收成不好,一年到头也没新衣服穿。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分田到户,我和两个哥哥每人分得六分田。
我也成家了,有了老婆孩子。六分田养四口人有些困难。怎么办呢?外出打工!先是到温州皮鞋厂做了一年,放心不下家里,没等到鞋厂涨工资就回来了。又去县城砖厂做事,烧砖、搬砖,一干八年。
在砖厂做工基本上能维持生活,可究竟是给别人打工。
忘记谁说的了,农村人要想有大出息,还是要靠脚下的土地。
奔着对土地的希望,我回乡发展种植业。
第一年回家,我向银行贷了两万元,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七万,盘下来30亩地种烤烟。整天起早贪黑地干。干了一年,结果缺乏经验,不懂技术,白费功夫还亏了钱。
没技术就学,不懂就打电话问技术员,一来二去,理论实际一结合,种植就慢慢发展起来。
如果长期种单一的作物,不让土地休息,它也会累的。
改种什么呢?
我正发愁,县公路局扶贫驻村第一书记石国清书记来了。石书记40来岁,性格直爽,就像辣椒一样。
“辣椒”书记带来了辣椒。
他给我讲了高山种植辣椒的种种优势。我一拍脑门,那就种辣椒!
播种、发芽、开花、结果,每个过程我都盯得紧紧的。家里种了线椒和螺丝椒两个品种,线椒直直向上,更长,更辣;螺丝椒盘旋而长,更软,更香。
我总共流转了300多亩土地种辣椒,自己做不过来,就发动村民一起做。
我还养了100多只鸡,200多只鸭,开荤是肯定够的喽,大部分是卖出去的。每年的稻谷也能收不少,菜籽榨出来的油也足够了,还有白菜、黄豆、花生……
看吧!你对土地好,土地也会对你好。
养 崽
拦在我人生路上的第二座大山,没想到竟是养崽。
养儿防老。养崽是幸福的事情,怎么就成了沉重的山呢?
上个世纪80年代,村里还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走在街上都不好意思并肩的,怕被人说,怕被父母看见嘛。
我跟我爱人就是自由恋爱的。村里放露天电影,年轻人都跑去看,看着看着,就看中了我爱人珍姑娘。找机会跟她说话,问东问西,问有没有男朋友。没男朋友我就放心了。
递递情书、唱唱山歌:
“初一不来十五来/走到后沿打一岩/前门只用芒冬撑/后门两扇都打开……”
唱着唱着,我不再瞒着父母,带着媒人去她家提亲。
1986年,我与田景珍结婚了。两年后,大儿子江龙出生,又过两年,小儿子江峰也来了,住在这三间木屋里。
我去县城砖厂打工,家也搬到了县城。小儿子在学校住宿,我、爱人和大儿子住砖厂的工棚。一住就是八年。
为什么不让老婆孩子留家里,非得跟出来?
因为大儿子江龙是残疾人,32岁了,一直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生活不能自理。
大崽是1988年出生的。起名叫“龙”,龙是海里的王,是最厉害的神兽。可是,江龙刚满一个月就感冒发烧,转肺炎,吊了半个月针,输了半个月氧。
肺炎好了,残疾来了。正常人一岁就会说话走路,可江龙两岁了还不行。医生说我的崽恐怕一辈子都得躺床上了。
有一天中午,我在地里干活,孩子他妈托人带话,江龙从床上摔下来了。我赶到家,抱起满头是血的崽就往村医务室跑。村医务室解决不了大问题,用草药先把血止住,再送县医院。雇了辆四轮小拖拉机,一个半小时路程,觉得好慢好慢。我崽不会说话,疼了就是“啊啊”地叫。缝了六针,一针一针像是缝在我心口上。
十来岁开始,他每隔四五天都会呕吐一次。我想着病人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好,就买了酸酸乳给他喝,现在慢慢成了他发病时候的镇定剂。发病时他眼睛盯到放酸酸乳的地方看,用手指,你拿错了,他就摆手。一次也喝不了多少,喝几口就又要吐了,吐了再要,发病时一天能喝四五瓶。
我们长期在地上铺个毯子,吐到毯子上,好收拾些。
32年了,没听过儿子喊过一声爸爸,遗憾吗?
遗憾是有,但是……
只听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从没“久病床前无慈父”的说法。照顾孩子是父母的责任,一代一代都这样过来的,打死我也不能嫌弃自己的孩子。
我在外面工作一天回来,看到儿子会逗逗他,做鬼脸,转个圈,跳个舞。他就会对我笑,发出“啊啊”的声音。我给他买玩具,长颈鹿、电子琴、模型汽车……
评了建档立卡户,国家的政策也照顾我儿子,每次看病都能报销百分之八十的医药费。
大儿子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那小儿子就要担起责任来了。小儿子江峰懂事,十几岁就出门打工,到现在还漂在外面,我只想着有一天他能领个儿媳妇回来。
一家人,一条心,就没有翻不过的山。
当 头
我种辣椒有成效,村里百姓选我当了村民小组长。我管着两个小组呐。
组长,这可能是中国最小的官了。再小也是个头头。
当好头头,是我需要翻的第三座山。
前几天下大雪,我正吃早饭,李洪军老哥跑来说,自来水管冻坏了。我跑去他家一看,室外水表的玻璃罩都被冻炸了,连着几户人家的三通也坏了。我一家一家排查,那柳组一个组就有20几家。顾不上吃午饭,我赶紧骑车到县城里买材料,水表、三通、阀门,老百姓啥坏了我就买啥,买回来赶紧修。不能让这些老人吃不上水,用不上水。那柳组好了,我又去车坪组排查,买材料,修水管,干了四五天才做完。
组里基本上都是些留守老人,在家里难免无聊。我白天把活干完,吃完晚饭就给他们打电话,一个一个打,有时候一个人都能说上两三个小时。
我每个月的话费最低都要500块钱,多了还能到700,刚开始纳闷,电话怎么扣这么多钱。去营业厅一查,没算错,就是打电话时间长花的钱。
行,给老人打电话,500就500吧!我哪一天忘了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还怨我:“怎么电话都没有了呀,是不是把我忘了?”
下雨天干不了农活,我就去老百姓家里坐,一见我来,四邻八舍都来凑热闹。聊家常,逗笑话,有时候我让老人转个圈,跳个舞,帮他们发到抖音上去,娱乐一下嘛。
年轻人在外打工忙,我得替年轻人照看着家里的老人。
有个老姐跟我爱人一个姓,孩子都不在家,我隔三差五跟她通电话。有一天早上,我去乡里赶场,给她打电话,想叫她一块儿去。电话没人接。回来再打,还是没人接。我感到不对劲,赶到她家去。
大门拴着,这么晚了还没起来?喊也喊不应。
我从窗户翻到她屋里,卧室没人,我又去厕所找。结果她昏倒在厕所边上,脚掉到厕所坑里,被水泡着。冬天,水好冷的。她有100多斤,我一个人抱不起她,就大声喊人。帮忙穿上衣服裤子,打电话叫救护车。她是脑溢血,住了十多天院,不能说话,就像植物人。我每天早上都去县医院看她,告诉她我来看你了,说完又回家里继续干活。每天晚上再去看一次。
最后,她还是走了。我很伤心,要是早一点儿发现就好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瘦了一圈。村里人劝我,不是你的责任。我还是自责。
2018年,政府扶持“两茶一果”产业。我带头在村里成立了黄金茶种植合作社。合作社种茶需要地,村里又有抛荒的地,觉得可惜,就想流转过来,叫老百姓一起干,不出钱只出力,也有的人不愿意。我挨家挨户做工作才搞顺畅。
我还当上了护林员,村里山多,需要人护着。
马湖村共有639户村民,每年我都要上门三五次,告诉大家别乱砍滥伐。进入防火期后就得更加注意,从早到晚巡山护林,鞋都走破了两双。
林护好了,妻子却倒下了。2020年3月,妻子开始头痛头晕,浑身无力,一直跟我说要去医院看。正是森林防火关键期,我走了,林谁护?看病的事就一直拖着,直到11月27日,妻子晕倒在家里,我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赶紧送医院治。到南昌的大医院看,住了5天,到现在还不能说完全恢复,我又自责了好久。
当了头头,就要为老百姓想,就不能怕麻烦,就要舍得牺牲休息时间,就要在经济上舍得吃亏,失误了,就要自责。
这辈子最忘不了的日子是2018年10月15日,我们湘西自治州在吉首举行“最美脱贫攻坚人物”颁奖晚会。州委书记亲自给我颁奖,上台拿证书短短几分钟,我激动得不行。
书记跟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记得接过证书,我的眼泪就一直在打转转。
山的那边是什么?原以为走过千山,山的那边还是山。
领奖那一刻才发现,山的那边,是幸福的海。
(江世友口述,唐湘岳、赵馨茹整理)
江世友正在跟妻子收辣椒
江世友在“最美脱贫攻坚人物”颁奖晚会上
作者姓名:赵馨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