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扶贫在湖南•口述》作品

过国华：无手羊倌

冬夜，万籁俱寂。湖南省攸县渌田镇大联村水库旁一间羊房里，亮着微弱的灯。农民过国华披着夹袄，守在母羊旁。小羊的前蹄出来了，还能看到一点鼻子。但羊崽太大，头卡着出不来。母羊侧卧着，一直回望 

肚子，不停地叫唤。过国华脱下鞋，用脚夹住羊羔的前蹄。母羊一使劲，他就借势把羊羔往外拔。终于，小羊产出，咩咩叫了几声。母羊将小羊羔圈在怀里，温柔舔舐着。过国华数了数，6只羊羔全部成活，他松了一口气。

天生无手的残疾人过国华讲话还蛮豪气：“心不垮，志不倒，无手也能打天下。”

别人用手，我用脚

我姓过，杨过的过。我可不如杨过，我没武功，连正常人的手都没有。出生那会儿，接生婆刚看到我的模样吓一跳，劝爸妈赶紧把这个小怪物扔掉。我妈说，身上掉下的肉怎么可以随便扔？

我懂事了，弄懂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与别人家孩子不一样。瞧，左臂完全没有，右臂只有正常人三分之一那么长。只有三根手指。哪三根？我也分不清。

受讥笑遭歧视是免不了的。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别人建房子。我放学路过，那户人家破口大骂。意思是正在安装大门，我出现在他家门前带来了晦气。我真的特别难受。我没有手关他家大门什么事啊？

把委屈吞进肚子里，昂起头对天发誓：别人看不起我，我要看得起自己。

我要证明一件事，别人用手能做的，我用脚同样会做。

10岁才读小学。学写字，别人用手写，我只能脱了鞋袜，试着用脚写。开始连笔都“拿”不稳。一遍一遍练，终于会写字了。横要平，竖要直，点像瓜子，脚写的字比别的孩子手写得也差不到哪去。

现在，洗衣做饭那些活我样样能干。煮饭的锅有两个耳，我用手指钩一个，嘴巴咬住一个，就可以端到灶台上了。切菜，我搬个凳子坐着，把菜板放在地上。一只脚按着菜，另一只脚夹着刀切。开始很慢，熟练以后，切土豆从片切成丝了。

2013年，我报名参加攸县达人秀。在台上表演一针穿三线、脚写毛笔字、脚切菜、抓黄鳝。主持人和观众都很惊讶。其实这不是特意为节目练的，是生活逼出来的。我从小寄养在爷爷家，什么都得自力更生。衣服烂了得补吧，就学会拿了针线。针掉地上，我可以用脚夹起来。改善伙食需要抓黄鳝，我就炼成了脚趾功，再滑溜的黄鳝，也逃不过我的脚趾。表演抓黄鳝，节目组限时一分钟抓10条。我呢，抓满10条只用了30秒。

其实没什么，熟能生巧。我学手艺比别人慢一点，我是那只笨乌龟，不打瞌睡，一直爬一直爬，就可能跑赢那些兔子。

 

我救了羊，羊报答我

2013年，县残联搞黑山羊养殖培训。残联专职委员张本文要我也去学学。我又有机会学习了，高兴得不得了。

我想起往事，渌田中学开学那天，教室里就我一个人没发书。家里穷，交不起学杂费。我妈说，比不得别人家，我们不读了。一步三回头走出中学大门，心里不甘又没办法，回来一个月，吃饭都没味道。没拿到初中文凭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我赶紧报名养殖班，这一年，我28岁。去新市镇培训了7天。一边学技术，心里一直盘算，羊生羊，羊生羊，不用多久就是一大群羊。

培训完回来，有些学员很快就养了羊。我的问题来了，没本钱，买不起小羊，光有技术干着急。

我与羊有缘。2015年夏天，我在水库边钓鱼，突然听到树后面草丛里有东西叫，吓我一跳，以为是野兽。我放下鱼竿钻进去一看。是一只可怜的小母羊。怎么可怜？不知哪来的一根绳子绞住了羊的脖子，再晚一点就勒死了。附近山里没人家，不知羊主人在哪里，我只好把它牵回家。两年前学过的养羊派上了用场。半年后它发情了，一窝生了三只羊。羊大多是一胎、两胎，很少有三胎的。我觉得它像在报答我救了它一命。就这样，我成了4只羊的羊倌。

捡来的那头母羊后面年纪大了，有一次下崽下了两天都没出来，喊兽医打了针也没用，难产死了。我伤心，跟我当初离开中学一样伤心。羊是我的恩人，是我的脱贫梦想啊！

吸取教训，母羊下崽我会一直守着。养羊最重要的是把消毒防疫搞好，这样羊才不会得病。小羊羔生下来就要用消毒剂把脐带消毒，这样不容易拉稀，成活率高。头三天母羊体力需要恢复，小羊羔也走不稳，要先待在羊房里。打防疫针，从出生，半年什么的，都要打。可以防止蛔虫、寄生虫。

我虽然学了技术，但行动不方便。有次我妈不在家，只能一个人搞。我先用脚把药抽到针里面，然后按住羊，用膝盖压着，再用三根手给它打针。结果羊挣脱跑了，差点把针扎到自己脚上。

用脚做事，脚经常磨出水泡又变成厚厚的老茧。冬天要去地里弄些胡萝卜，红薯叶，白菜叶子给羊吃，要提水冲洗羊舍。冬天的水冰凉冰凉的，脚皮容易开裂，开裂几天好了，好了又开裂。我早习惯了，开裂了也不感到疼。

其他人养羊到了冬天就是喂饲料。我就勤快一点，把它们放到外面吃草。吃嫩草的羊更健康，肉质更好。

放羊吃草，有几头吃这里，有几头吃那里。我要一直跟着，赶一赶，让它们不离开我的眼睛。管理羊群，得训练好头羊。公羊长得又肥又大，天生就有领头的感觉，好像整个地盘都是它的。我在它脖子上挂个铃铛，把它赶到最前面。它一走，别的羊就跟着走，难怪记者总喜欢写领头雁、领头羊什么的，领头的确实重要。

每天早上7点多，我把羊放出来，打扫羊舍。然后赶着它们去吃草。为了方便做事，我基本上整天都是穿拖鞋。下雪天，冰冻天，山上风大，我也是光脚穿双带毛的鞋子，因为穿袜子不方便。养羊的苦累只有自己知道。有时候你出去是个好天，中途遇到狂风暴雨，淋湿一身免不了感冒。我还是会赶羊出去吃草。我的原则是绿色养殖。产品做到最好，才会有回头客。

 

别人帮我，我帮别人

没养羊的时候，靠抓泥鳅卖钱，勉强养活自己。野生泥鳅和鱼越来越少，就没什么收入了，靠吃低保活着。一件衣服要穿十几年，喊裁缝做的。前几年养了羊，有了收入，让我烦心的就是羊房了。

2014赶上了精准扶贫。村书记张许生问我这个贫困户有什么要求。我说能不能帮我想办法建个羊舍。我们大联村牧草多，好搞养殖，书记也很支持。建羊舍总共花了4万多元。书记帮我联系了攸县旅游投资公司何重明，争取到了2万块钱捐款。县残联扶持残疾人创业，也给了1万2。我自己卖泥鳅攒了一点钱。剩下的钱是我小学同学捐助的，1千的，几百的，21个同学凑了6千多元。

2017年，羊房建成。是红砖砌成的平房，一共四间屋，三间给羊住，一间我自己住。地方大了，我想扩大养殖。但那时候就一头牛，几只羊，没钱买良种。2018年，县农商银行扶贫队入驻我们村。农商银行的董事长康见闻是我的扶贫负责人。来走访的时候，康董事长和李涛行长知道了我的心愿。没多久，就买了一公一母两头羊给我。

我原来养的是土羊，他们给我送来的是杂交良种羊，体型大一些。他们还给我办理了扶贫贷款，借3万块钱3年内不要利息，解决了我的资金问题。除了钱，扶贫专干们在生活上对我也很照顾。夏天的时候，他们知道我的羊舍顶上只盖了一层瓦，温度很高，就送了我一台空调，让我放完羊回来凉快凉快。10月份他们又来了，看到我床上垫的还是凉席，问我冷不冷。我说习惯了。他们就马上买了床新被子给我垫着。

为了让我更好地学习养殖技术，联系扶贫专干，村里发了部手机给我，还帮我注册了微信。我用脚趾在手机上按。发现诶，可以啊！农商银行又送了台电脑给我，我用脚打字，也成功了。有了电脑、手机这些神奇的玩意，我可以在朋友圈里卖羊了。

第一只羊是老天给我的，但我和羊群的幸福生活，是共产党给的，是扶贫队给的。我脱贫了，就在想，帮扶我的人不需要我回报，怎么办？我们这里有个敬老院，里面的孤寡老人需要温暖。2018年我养了鱼，打鱼的时候提了两条大草鱼送给老人。老人笑着说，好吃，好甜！2019年我养了乌骨鸡，送鸡给老人吃。今年我跟院长说好了，等过年我找到人帮我杀羊了，就送来给他们吃。

用自己养的东西给老人品尝，也算是对社会的回报，给自己的交代。别人帮了我，我要帮别人。

我的微信里有300个好友，其中100多位是残疾朋友，其他村的书记给我介绍的。有人抱怨生活，我把自己的经历跟他们分享，抱怨不能解决问题，还给自己添堵，要自食其力，坚强活着。

2020年，我脱贫了，成了县里的脱贫之星，有些地方喊我去演讲。有的事让人哭笑不得，国家的牛羊免费发给他们，不要，要了的也是直接卖了或吃了。我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喊醒一个算一个。没手的人，可以用脚打天下，你们身体比我强，没道理偷懒啊！

我把牛和公羊卖掉，还清了农商银行的贷款。现在还有羊34只，黄鸡25只，鸭18只，鹅4只。想起小时候爷爷跟我说，不要哭，你以后还要克服很多苦难的。我今天可以告慰爷爷，我打赢了苦难，我不会哭了。

 

 

（过国华口述，唐湘岳、文香雅整理）

 

 

 

（过国华欣喜地抱着小羊崽）

 

 

（过国华熟练地用脚趾打字、上网）

 

 

 作者姓名：文香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