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我们于日常酬酢中时常用到,那就是书香,比如书香门第、书香世家、书香子弟、代代书香等等。但是当问及书香究竟是指哪种香,却未必人人都能回答得出。大多数的人会认为是指书墨之香,梁实秋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曾在《书》一文中说:“从前的人喜欢夸耀门第,纵不必家世贵显,至少要是书香人家才能算是相当的门望。书而曰香,盖亦有说。从前的书,所用纸张不外毛边连史之类,加上松烟油墨,天长日久密不通风自然生出一股气味,似沉檀非沉檀,更不是桂馥兰薰,并不沁人脾胃,亦不特别触鼻,无以名之,名之曰书香”,然而,当我们追溯历史,我们发现书香并非书籍本身的香味,而是芸香。
芸香,又称芸香草、诸葛草、香茅筋骨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直立,叶子成羽毛分裂,花黄色,全草有香气,可以驱虫、通经、祛风。古人认为,放置适量的芸香草,使其所含的挥发成分在书籍周围保持一定的浓度,可以消灭害虫或使害虫不敢接近。而夹有这种芸香草的书,打开之后,清香袭人,故而称之为“书香”。
关于芸香,最早的文献记载是《礼记·月令》篇云:“(仲冬之月)芸始生”。郑玄注:“芸,香草也”。三国时期鱼豢的《典略》云:“芸草,辟纸鱼蠹,故藏书台称芸台”。鱼豢的《典略》已佚,幸赖李石的《续博物志》保存一二。随后,略晚于鱼豢的佚名著《洛阳宫殿簿》亦云:“古者秘阁藏书,置芸以辟蠹,故号芸阁”。由此可见,芸香辟蠹法早在三国时期就已运用。
唐宋时期,随着雕版印刷的流行,无论内府还是私人藏书都多了起来,芸香辟蠹开始广泛的流行,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前人的诗词、笔记中窥知一二。唐代的杨巨源《酬令狐员外直夜书怀见寄》云:“芸香能护字,铅椠善呈书”。宋代的邵博《闻见后录》云:“芸草,古人用以藏书,曰芸香是也。置书帙中即无蠹”。沈括则在《梦溪笔谈·辩证一》作进一步说明:“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
明清以后,芸香不再是唯一的防虫之法,但仍占据着一定的位置。屠隆的《考盘馀事·书笺》云:“藏书于未梅雨之前,晒取极燥,入柜中以纸糊门,外及小缝,令不通风,盖蒸汽自外而入也,纳芸香麝香樟脑可以辟蠹”屠隆生活的时代,辟蠹已不仅仅局限于芸香一种,还有麝香、樟脑也可以辟虫。但芸香辟蠹,仍然是传统藏书家的挚爱。著名的天一阁藏书楼的图书号称“无蛀书”,据说是因每本书都夹有芸香草之故。
因芸草与书结缘,与芸草相关的其他物什,也就成了与书相关的称呼。比如,芸签是书签的别称,芸帙、芸编是书籍的别称,芸人是读书仕进者的别称。书室中常备芸草,于是书斋便有了“芸窗”、“芸署”、“芸省”、“芸馆”、“芸阁”等雅称。藏书台也被称作“芸台”、“芸局”,唐代徐坚《初学记》曰:“芸草辟纸蠹鱼,故藏书台亦称芸台”,即是其例也。就连官职卑微的校书郎,也因芸草的缘故,从而获得一个别致的雅号:“芸香吏”。著名的诗人白居易就曾担任过这个官职,他在怀念与老朋友元稹在秘书省做校书郎时的诗中说“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元稹亦怀念这段生活,也说“昔作芸香侣,三载不暂离。”(《酬乐天》)后来,又简称为“芸吏”。晚唐诗人林宽《陪郑缄郎中假日省中寓直》诗中就有“井寻芸吏汲,茶拆岳僧封”之句。
芸香,其名称本身就极富诗意,再加上有护书之功效,自然而然的便成为文人们争先恐后歌咏的对象了。晋成公绥《芸香赋》云:“美芸香之修洁,禀阴阳之淑精”,与成公绥同时代的傅咸亦作有同名的赋赞曰:“翠茎叶叶猗猗兮,枝妍媚以回萦。象春松之含曜兮,郁蓊蔚以葱者”。唐人之中除了上文提到的杨巨源之外,还有王昌龄、韦应物、常衮、姚合等人也作诗赞之。王诗“正字芸香阁,经过宛如昨”(《寄是正字》)、韦诗“腰垂新绶色,衣满旧芸香”(《送黎六郎赴阳翟少府》),常诗“墨润水文茧,香效蠹字鱼”(《晚秋集贤院即事》),姚诗“迟日逍遥芸草长,圣朝清净谏臣闲。”(《偶题》)。宋嘉佑四年梅尧臣在唐书局设立时,专修唐史后面的草丛中看到一株芸香草,很高兴,做了一首诗《唐书局丛莽中得芸香一本》:
有芸如苜蓿,生在蓬藋中。
草盛芸不长,馥烈随微风。
我来偶见之,乃穉彼蘙蒙。
上当百雉城,南接文昌宫。
借问此何地,删修多钜公。
天喜书将成,不欲有蠹虫。
是产兹弱本,蒨尔发荒丛。
黄花三四穗,结实植无穷。
岂料凤阁人,偏怜葵叶红。
他的朋友欧阳修也饶有兴致地和了一首,《和圣俞唐书局後丛莽中得芸香一本之作用其韵》。真是羡慕宋代人的生活,从一株小草见到一种简单的快乐。难怪英国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代,做一个书生。
然而,上述诸多诗赋终不及清人笔记记载的钱绣芸故事凄婉感人。钱秀芸事迹,详见谢堃的《春草堂集》卷三十二,全文不长,兹录如下:
鄞县钱氏女,名绣芸,范懋才邦柱室,邱铁卿太守内侄女也。性嗜书,凡闻世有奇异之书,多方购之。尝闻太守言范氏天一阁,藏书甚富,内多世所罕见者。兼藏芸草一本,色淡绿而不甚枯。三百年来,书不生蠹,草之功也。女闻而慕之,绣芸草数百本,犹不能辍。绣芸之名由此始。父母爱女甚,揣其情,不忍拂其意,遂归范。庙见后,乞懋才一见芸草。懋才以妇女禁例对,女则恍然若失。由是病,病且剧。泣谓懋才曰:“我之所以来汝家者,为芸草也。芸草既不可见,生亦何为?君如怜妾,死葬阁之左近,妾瞑目矣。”
百余年来,文人学者援引这则故事大都是感叹钱绣芸爱书、嗜书,乞书不得,为书而亡的不幸命运,为钱氏抱不平。然而,我疑心这样的故事多半是后人杜撰、附会而成。众所周知天一阁虽藏庋丰富,但森规甚严,“外姓人不得入阁“,直到大思想家黄宗羲才打破这项规定,然两百余年间,也只有极少数的真正的大学者如万斯同、全祖望、袁枚登阁读书,更多的文人、尤其是那些潦倒落魄的文人只能望楼兴叹。也许,在某一个阳光清冽的早晨,某个读书人,斜坐在书桌前,望着夹在书页里的芸香草,忍不住拿在手里把玩,阳光照在芸草上,晶莹剔透,读书人忽然起了情思,便编出这样的故事来。然而,不管怎样,绣芸的故事为书香一词做了一个凄美的注释。
时代更迭,风习递嬗。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已经很难再见到芸香草了。即便是防蠹,大多也是选择含化学成分的药剂。芸香情结,恐怕更多的只是瞟缃书卷里所蕴藏、沉淀的一种美丽而遥远的历史记忆和个人缅怀罢了。氲氤陶醉之中,一种植物,因为某种机缘,千百年来与文化关联起来,被赋予了雅致脱俗的寓意,实在是它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
原文刊登于《光明日报》2020年6月26日,后为《新华文摘》2020年第18期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