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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师在一起的日子
一
张铁夫老师离开我们整整六年了。
弟子们聚会,大家经常会感叹一声:要是张老师还在,就好了。
2012年5月,张老师的最后一个博士毕业,这之前,他刚办了退休手续。本来应该安享晚年了。不料查出肺癌,且已扩散,直接就从讲台到了医院。
张老师可以说是把大半生的生命,都献给了湘潭大学。
1976年,张老师从华中师范大学来到湘大,那年他38岁,正是人生最绚烂的时节。他从讲师到教授,从系副主任、系主任到人文学院院长。在讲台上,他是优秀的老师;在办公室,他是出色的管理者;在家里,是好丈夫、好父亲,里里外外操持的一家之长。总之,在他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完人。
做“完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当年的湘大,刚恢复招生不久,老师们都还住在农家,条件非常艰苦。张老师一家,却一住好些年,后来才搬到南阳村,几十平米的房子,又住了很多年。学校分新房的时候,身为教授、系主任的他,又是一让再让,直到教授们都享受到了“福利”,他才最后一批搬进新房;评职称,师母曾簇林老师早就够了教授的条件,因为名额的限制,他一次次说服其“让贤”;因为德高望重,被学校强行推上新成立的人文学院院长岗位。弱势者容易结盟,文史哲强强联合,却可能正正得负。张老师竭尽心力,操劳过度,最后大病一场,也没能挽回这个新生的“学院”最终的散伙。在家里,张老师把一切家务都承担了,却从没听他抱怨过一句。张老师待人接物极为周全,但有时又近乎刻板。他研究普希金——俄国的浪漫主义诗人,一个情种,张老师却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女学生跟他请教问题,无意间靠前一点,他会马上退后一步,永远保持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他与人为善,竭力帮助所有的人,却从来不肯“麻烦”他人。
二
老师与弟子宋德发、沈云霞、胡强合影
就是这样一个习惯了帮助人,却很怕给人添麻烦的人,到了医院,成了病人,心里的不安、不适应可想而知。去看他,他总说,你们都这样忙,以后少来;在医院想多陪陪他,说说话,他总是会催促你早点离开;偶尔一个人陪着他的时候,喂他吃饭,他会满怀歉意地说:你看,都是教授了,还要让你做这样的事情。其实,在老师面前,自己就是永远的学生,何曾想过“教授”之类的身份。
随着癌细胞的扩散,老师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康复无望,从长沙的医院转回湘潭。尽管请了专门的护工,在湘大的几个弟子,晚上开始轮流陪护。我那时还住在长沙,新生的小女儿才半岁,但陪老师义不容辞。于是,每周来湘潭一两天,便成了惯例。老师越来越虚弱了。每天都要忍着癌细胞肆虐带来的剧痛,但他很少呻吟。因为长期卧床,股骨开始坏死,每天都要消炎、换药,其痛苦可想而知,但老师都是竭力忍着,不叫出声来。有一段时间,老师边西医治疗,边吃中药调理,确实也有一定的效果。但到后来,当一切努力只是在延长生命的痛苦,张老师开始拒绝额外的治疗。因为他想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想有尊严地活着的张老师,越来越依赖弟子们了。因为只有弟子们肯每天为他放俄罗斯的音乐,陪他说说陈年旧事;每天揉着他日渐失去知觉的腿,希望能为他增加一点生命的温暖;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喝很多次水,只有弟子能在睡着了的时候,听到老师轻轻的呼唤声,马上醒来,给老师喂完水后,再迷糊过去。如此一个晚上反复很多次,弟子们不厌其烦,无怨无悔。当老师排泄不能自理,有次护工疏忽,尿袋满了,尿管脱落,把床弄脏了。后来,老师便会经常提醒你,看看一切是否正常。
看着老师每天为这样的小事焦虑的样子,想起曾经写过的一篇文章《多年师徒成父子》,说读书时,对老师总是既敬又畏,那时,老师就是真正的“导”师,无论学业还是生活,都是你的引导者、庇护者。后来,老师慢慢地老了,对老师的“敬”与“爱”里,便多了一些“怜”的成分。而如今,老师躺在病床上,完完全全成了一个需要你照料的“孩子”。有次轮到我在医院陪张老师,晚上出去吃点饭,平时我都是很快就会回来,张老师却仍然不忘叮嘱一句:云波,快去快回!
听着老师的话,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眼泪就要下来了。
三
老师与研究生弟子合影
2012年11月16日凌晨,老师终于走了。他说:
我老了,但我曾经年轻。
我死了,但我曾经活着。
人生之舟被病魔的暗礁撞得粉碎,
但灵魂已融入了无尽生命海洋。
感谢所有关心和帮助我的人们。
张老师还留给学校领导一封信:
我的后半生是在湘大度过的。湘大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使我多少能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但我做得还是太少,做得也不是很好。如果真有来生,我会加倍努力。
张老师交代,丧事从简,让他悄悄地走。那天的追悼会,却来了很多的人。湘大的领导、同事、学子,还有很多从外地赶来的学生,灵堂里挤不下,就待在外面,等着看张老师最后一眼。
追悼会上,我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说了一句:张老师,我们亲爱的父亲,走了。就差点说不下去了。
后来,在湘大中文系的课堂上,偶尔会拿出以前写的关于张老师文章,读一读,想跟学生说一说曾经的张老师。但每次文章读到中途,就会进行不下去,只好叫学生代劳。还有一次,湖南省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年会,为纪念湖南比较文学的元老,让我说说曾经的会长张铁夫老师。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原来,生命中的有些人,是只能装在心里,不能形诸言辞的。
四
张铁夫老师曾经为湘大校友田园的一本散文集《月色无边》写过一篇“序”,题为“慢慢地生活,细细地感受”。他引用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诗句“急匆匆地生活,来不及感受”,来概括当下人的生存状态,而“能够穿透欲望的红尘,抵达生命的本真”的田园,让张老师感叹:人能够如此生活着,真好,真令人羡慕!
这是我见过的张老师写得最感性、最动情的一篇文字,一看日期:2012年6月,这应该是老师的绝笔了。
为老师庆祝70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