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乡愁,人类共同的话题,游子相同的情感,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
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几多才子佳人,故土情深,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留下了多少令人肝肠寸断的动人诗篇。
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是小小的邮票,是窄窄的船票,是矮矮的坟墓,是浅浅的海湾。
而我的乡愁,则是一望无垠的太平洋。
来到美国22年后,我踏上了回归的路程,千里万里,去拜谒祖坟,拥抱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我的籍贯是湖南澧县。
籍贯,这个承载着血缘、地域和宗族基因的符号,就是故乡的代名词,它记录了每个个体的生理和文化的属性,是生命和文明延续的纽带。
籍贯,就是一个人的胎记,无论走到哪里,游子身上的胎记不会剥离,离乡愈久,对故乡的那份眷念就愈加牵肠挂肚,倍加刻骨铭心。
刚记事时,我就随父母住到了东洞庭湖国营钱粮湖农场,在那儿度过了我幼年、少年和青年时期,再未曾返回过故乡。
尔后负笈出游,北美打拼22年,故乡与我更加疏远。每每筹划归乡的日期,年年月月,时间却在我屈指估算的忙碌中悄悄流失了。
回乡的路漫长而遥远。
幼年对故乡的记忆却是那么真切。
澧县王家厂镇曹家坪青龙趵,就是我呱呱落地的地方。妈妈说我是个急性子,阵痛后还来不及请来接生婆,我就猴急猴急地脱离了母体,父亲猝不及防,慌乱中战战兢兢为我剪断了脐带。
我这辈子风风火火、四处云游,是喜欢折腾的性格,基因决定性格,性格主宰命运,我的命数,大概在娘肚子里就定好了。
曹家坪是涔水冲积起来的一块肥沃的平原,它北倚钟家山和胡家山,西邻刻木山,东靠千年古镇王家厂,南面是日夜奔流宛如丝带的涔水。
仙山灵水给这片土地注入生命和活力。
离曹家坪不远,涔水北古有涔阳古镇,诗兴大发的屈原曾在《楚辞》中唱道:“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唐代诗人卢照邻也曾涉足于此,留下了“江水向涔阳,澄澄写月光”的优美诗句。
我爸爸的老爷爷是晚清秀才,做过地方小官,且医术高明,家境殷实。他相中了曹家坪这块风水宝地,建起了一座有两个大天井和十几间住房的红砖墙、小青瓦、两进院的大庄园。先人的官服官帽我小时候还亲眼见过。
胡家在我的祖父那代开始没落,至父辈那代,家境不再殷实,但老宅还在。我家和五位亲叔伯的家就在这庄园内。家族间几十口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我记忆中,庄园大门的门框是用整条的花岗条石作为骨架,门槛是由一块约十尺长,一尺多高,一尺宽的青条石镶成的。赤日炎炎的夏暑,我常常赤条条躺在光滑如镜的青石门槛上纳凉,享受这原始的冷却器,青石透出的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春夏雨季,瓢泼的大雨从屋顶滑下,涌进两个大天井,我时常在天井旁,好奇地观赏雨水成漩涡状卷入天井水道中消失无踪的景象。雨水消歇,时常有几只乌龟从水道钻出来,我围着天井呐喊,拍手欢呼,往往为此兴奋好几天。
庄园正右前方是一个很大的晒谷坪,谷坪的东南角有几棵桃树,每年到了初夏,爸爸就会从树上摘下青里泛红的大仙桃让我们品尝。庄园东南是一个高坎,大人叫它“青龙趵”,两棵高大的拐枣树(澧县人称拐子树)直冲云天。秋天,叔叔们拿起竹篙从树上打下一串串灰褐色的拐枣,分给各家尝鲜,拐枣酸酸甜甜的味道,仿佛还留在我的舌尖上。
庄园的西边是一口长方形的大池塘,池水终年丰沛,冬暖夏凉,甘甜如饴,取之不竭。从后面钟家山渗透下来的泉水,奇妙地让池塘的水位一年四季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池塘提供庄园八户人家的饮用水和下面一片良田的灌溉用水。池塘边天天回响着母亲的用芒槌打击衣物的捣衣晨曲。父亲转身撒网的身影倒映在池水上,被洒下的一轮圆月状的网罩揉成碎波,青萍摇动折射出太阳的金辉,网兜里翻滚着青草鲫鲤。
幼年的记忆零碎而又朦胧,故乡如岁月摩挲的珠子,散落在东方西方,看不见也摸不着,闪闪烁烁连不成线。但故居的容貌,它的羊肠土道、田舍屋场、横梁檐角、大小天井和北面墙上供奉的祖宗牌位,我都记得真真切切。
1958年10月,近两万涔水居民将移民东洞庭湖围湖屯垦。故土难舍。告别家乡的时刻到了,爸爸一担箩筐,前面是我,后面是不满一岁的妹妹,拜了祖坟,别了老屋,三步一回头,踏上了未知的征程。
这一别就是44年!
湖区20年,美国22年,时光可以流逝,记忆却依然如新,离乡愈久,幼年对故乡的印象愈加清晰,回归故土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故乡在我每天的思绪里,在我分秒的呼吸中,更常常闪烁在我的月梦中。
那就是故乡,听见檐滴就酸鼻的地方。
2000年初冬,我终于回国踏上了去澧县曹家坪祭祖的路程。
钟家山还绿?老屋还在?池水还清?
年迈的爸爸移动着已显佝偻的身躯,蹒跚移步为我们带路,离乡时他是英姿勃发的壮年,归来时却是满头白发的老翁!
晌午时分,汽车抵达王家厂镇,这是1958年后新建的小镇。
王家厂离曹家坪还有近十里山路,没有出租车可租,我们就租了一架牛车,老牛拖着破车,吱呀吱呀,将我们载到羊古庄王家厂水库大坝前。
一艘破旧的机帆船停靠在水库边的码头上,我们三人上了船,这船跑王家厂和水库沿线的村庄,曹家坪是终点码头。
机帆船启动了,船头划开绿如翡翠的库水,一群鱼鹰追逐着船尾的浪花。水库的下面,就是古王家厂镇,水库上飘移的帆船中,坐着几位打扮入时的少女,操着纯正但我已生疏的澧县乡音,不疾不缓,软软糯糯。
历史和现实的交替,时间和空间混合,我真切地闻到了故乡的气息,触摸到了它跳动的脉搏。
初冬的水库处于枯水季节,春夏期间恣意汪洋的库面,已退缩成一条狭长的水道,那是涔水的延伸。
近乡情更怯。上岸了,脚下是一望无际铺满沙土和鹅卵石的长滩,我和弟弟不辨东西。父亲领着我们走过一里多的滩涂,在一片青草点缀的坪地前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我们的屋场。”爸爸悠悠地说。
夏进冬退,故乡已不是我儿时记得的模样,她已蜕变成一方还未发掘的考古遗址。
屋场西边的一段高坎上,是胡家的一排祖坟。祭完祖坟,我们来到旧屋场。老屋的地基隐藏在杂草中,在冷风撩动下时隐时现。
“你就生在这儿。”爸爸指着屋场西部前方的一块地方说。
一方家世,一段血脉。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夜思恋的故土啊。我缓缓下跪,虔诚地拜谢父母给予我的生命,叩拜这片土地对我的大方承接,我弯膝跪下,头触大地,久久不愿抬起,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我从屋场捡起几粒依然黛青的瓦砾和一小块红砖,小心翼翼用手绢包好,我要将它带到异国,这手绢中包裹的就是我的故乡。
从此,故乡不再与我分离,她不再只停留在我的月梦里,我已永远把她紧紧地搂在我热烈的怀中。